孙犁《菜花》(散文)|大阅读No.252
每年春天,去年冬季贮存下来的大白菜都近于干枯了,做饭时,常常只用上面的一些嫩叶,根部一大块就放置在那里。一过清明节,有些菜头就会鼓胀起来,俗话叫做怀胎。慢慢地把菜帮剥掉,里面就露出一株连在菜根上的菜花。顶上已经布满像一堆小米粒的花蕊。把根部铲平,放在水盆里,放置书案上,是我书房中一种开春景观。
菜花,亭亭玉立,明丽自然,淡雅清静。它没有香味,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。色彩单调,因此也就没有斑驳,平常得很,就是这种黄色。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,再也见不到这种黄色了。
今年春天,因为忙于搬家,整理书籍,没有闲情栽种一株白菜花。去年冬季,小外孙给我抱来一个大旱萝卜,家乡叫做灯笼红。鲜红可爱,本来想把它雕刻成花篮,撒上小麦种,贮水倒挂,像童年时常做的那样。也因为杂事缠身,胡乱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了。一开春,它竟一枝独秀,拔出很高的茎子,开了很多的花,还招来不少蜜蜂儿。
这也是一种菜花。它的花,白中略带一点紫色,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。它的根茎俱在,营养不缺,适于放在院中,正当花开得繁盛之时,被邻家的小孩揪得七零八落。花的神韵,人的欣赏之情,差不多完全丧失了。
今年春天风大,清明前后,接连几天,刮得天昏地暗,厨房里的光线,尤其不好。有一天,天晴朗了。我发现桌案下面,堆放着蔬菜的地方,有一株白菜花。它不是从菜心那里长出,而是从横放的菜根部发出,像一根老木头长出的直立的新枝。有些花蕾已经开放,耀眼地光明。我高兴极了。把菜根菜帮修了修,放在水盂里。我的案头,又有一株菜花了。这是天赐之物。
家乡有句歌谣:十里菜花香。在童年,我见到的菜花不是一株两株,也不是一亩二亩,是一望无边的。春阳照拂,春风吹动,群蜂轰鸣,一片金黄。那不是白菜花,是油菜花。花色同白菜花是一样的。
1946年春天,我从延安回到家乡,经过八年抗日战争,父亲已经很见衰老。见我回来了,他当然很高兴,但也很少和我交谈。有一天,他从地里回来,忽然给我说了一句待对的联语:丁香花,百头,千头,万头。他说完了,也没有叫我去对,只是笑了笑。父亲做了一辈子生意,晚年退休在家,战事期间,照顾一家大小,艰险备尝,对于自己一生挣来的家产,爱护备至,一点也不愿意耗损。那天,是看见地里的油菜长得好,心里高兴,才对我讲起对联的。我没有想到这些,对这副对联,如何对法,也没有兴趣,就只是听着,没有说什么。当时是应该趁老人高兴,和他多谈几句的。没等油菜结籽,父亲就因为劳动后受寒,得病逝世了。临终,告诉我,把一处闲宅院卖给叔父家,好办理丧事。
现在,我已经衰暮,久居城市,故园如梦,面对一株菜花,忽然想起很多往事。往事又像菜花的色味,淡远虚无,不可捉摸,只能引起惆怅。
人的一生,无疑是个大题目。有不少人,竭尽全力,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。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,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。菜花也是生命,凡是生命,都可以成为文章的题目。
选自《孙犁散文选集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
读而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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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们常说,生活中缺少的并不是美,而是一双发现美的眼睛。而在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背后隐藏着的,又常常是一颗善感而多思的心灵。《菜花》这篇散文就向我们展现了一颗心灵的悸动——对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所蕴涵的诗意和情怀的捕捉。
白菜花、萝卜花、油菜花,这些普普通通的植物所开出的普普通通的花朵,在作者的笔下成为了大地所养育的生命中最为自然而又朴素的代表。这和作者对于人生的体悟是息息相通的。在他看来,人生未必总是轰轰烈烈,而一个平凡人的生老病死、劳作与收获,其中便蕴藏着生命最本原的喜悦和哀愁。正如佛经所言:“一花一世界,一沙一天堂。”人生也可以是一篇小文章,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明丽自然、淡雅清静的散文。
岁月流转和年华逝去所带来的乡愁与怅惘,使得这篇文章萦绕着淡淡的感伤气息,但骨子里透出的却是一份对生命的坦然、珍惜与感动。
(本文选自石恢主编《每周阅读计划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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